栗树街的回忆之二。
上周,皮尔斯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转发了一段视频,她与夏伊及巴黎管弦乐团合作,演奏巴赫的F小调钢琴协奏曲BWV 1056 1 的广板。我多么熟悉这段约三分钟的视频。
七年前的三月,第一次坐在卡内基听音乐会,是长野健挥蒙特利尔交响乐团、皮尔斯演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。那时“皮尔斯”对我而言只是个陌生的名字。后来她宣布“退休”,或许我无法再于现场多了解她一些。她至少一直存在于我关于卡内基的记忆中。
我有个习惯,每当认识一位钢琴家,都会去搜寻其演奏巴赫作品。巴赫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。2 关于皮尔斯,我找到的便是BWV 1056的广板。清澈而有穿透力,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。之后我找来许多版本,放在一个播放列表里反复循环了一段时间。皮尔斯也一直存在于我关于巴赫BWV 1056的记忆中。
那是过了BWV 1056广板的瘾之后的事了。某天晚上,我如常在Foundation Plaza等校车回家。校车准时来了,上车的只我一人,直到我下车,车上始终只我与校车司机两人。我照旧坐在右侧最后一排靠外的位置,一上车我就意识到,车上放的是古典音乐。这很不寻常。由于我乘坐校车的次数太多,遇到过太多不同的校车司机,才敢确定“这很不寻常”的表述是准确的。放古典音乐的校车司机只他一个而已。下车时我问他放的是CD吗,是谁演奏的?他说,不,是电台,他喜欢古典音乐,他也不知道是谁。
校车司机戴着鸭舌帽和银边眼镜,有白色的大胡茬,声音的质地有一丝纤细,他叫John。刚好也是我的第一个英文名,小时候英文老师给起的。
当校车驶出黑夜中的校园,驶向更暗的栗树街时,电台播放的正是巴赫F小调钢琴协奏曲的广板。犹豫、惊喜,甚至不知所措,片刻过后全都安定下来。温柔,一个我不很喜欢的词,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了。那是一种没有甜度和温度的温柔,清澈而有穿透力。一切参照在黑夜中退却,温柔独立而绝对。
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。其他东西顶多只是难以理解。空间并不重要。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,比如,一个音乐的宇宙……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,因为说到底,何谓自我?自我即过去、现在,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、对于未来的预期。
临时想起博尔赫斯的这段话,又或许是它使自己被我想起。音乐的宇宙该是怎样的呢?我的时间又意味着什么?我一直记得John,一位听古典电台的校车司机,也一直想把他写下来,即使知道自己不会忘记。今天,我一遍又一遍地听BWV 1056的广板,即使知道记忆难在被清晰地唤回。
但此时的我后知后觉地知道、心满意足地知道,F小调钢琴协奏曲的广板是康塔塔《我一只脚站在坟墓里》(Ich steh mit einem Fuß im Grabe, BWV 156) 3 中双簧管交响段 (Sinfonia) 的影子,而那又是巴赫好友泰勒曼的协奏曲 (Flute Concerto, TWV 51:D1) 4 里长笛声的幻影。
也许在音乐的宇宙里,我的时间即是我踏落的每一步所反馈于自身的不会衰弱的回声。